染坊的檐角在第七日清晨滴下第一滴雨时韩母正在织谷穗纹的最后一行。
水珠砸在布面上把金线绣的谷粒晕成了小小的光斑——那金线是用智伯勤妻子的金簪熔的此刻倒像黑黍在阳光下炸开的芒。
老身的布活了。
她把布往竹竿上一挂雨水顺着谷穗的纹路往下淌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
赵无恤站在廊下看着那些水流向暗河的方向胸口的箭伤早已结痂新肉把麻布顶出浅浅的凸起像块正在发芽的种子。
赵稷蹲在染坊门口用树枝划着水痕:智越说雨下够三日黑黍就能下种。
他的左臂仍缠着麻布却总爱往韩母的织布机旁凑说要学怎么把谷穗织得更圆。
昨日他偷偷用染刀在布上添了个小匕首被韩母笑着绣成了谷穗的柄。
阿木在给黑马的伤腿换药药草是陈石从狼山采的活血藤捣在陶碗里泛着青绿。
长生天听见了我们的歌。
他突然扯着嗓子唱起来狄人的调子混着雨声把檐下的麻雀都惊飞了。
马耳朵抖了抖蹄子在泥里踏出个浅浅的坑像个未完成的手印。
下种的仪式定在雨后第三日。
智氏农人把黑黍分成三份:一份掺着去年的粟种智伯勤说新旧要认亲就像曲沃的老渠连着新挖的暗河;一份拌了狄人的马奶酒阿古拉的大女儿用狼尾毛沾着酒在谷种上画了个太阳;最后一份裹着流民带来的草木灰陈石的堂兄说这是我娘传的法子去年救了我们半村人。
韩母用染刀在田埂上划了道线左边是麦田右边是牧场中间留着三尺宽的空地。
就从这里下种。
她把三个孩子的手拉到一起按在湿软的泥土里让根先认认亲。
泥土里还留着前几日赵无恤按手印的血痕被雨水泡得发暗倒像粒埋在土里的黑黍。
智伯勤扛着新做的木犁犁头包着层铁皮是阿古拉用弯刀熔的。
我祖父说城濮之战那年晋军就是在这样的雨里种的粟。
他往犁沟里撒了把黑黍水珠顺着他的皱纹往下淌那时的种子也带着血味——是士兵们用伤口的血拌的种。
阿古拉牵着马马背上驮着个陶罐里面盛着狼山的泉水。
狄人说第一捧水要浇在田埂上。
他把水往孩子们的手印上浇水流过泥土竟显出淡淡的红。
赵无恤突然想起石窦里的骨简那些暗红的颗粒或许不是血是当年的农人埋的谷种。
陈石突然从怀里掏出那片枯谷穗穗粒已经发胀。
我娘说种子要见太阳才能发芽。
他把谷穗埋在手印旁上面压着块陶片是阿古拉沁画的泉眼图陶片边缘的牙印被雨水泡得发白这样它就知道新家有水有太阳还有......他指了指远处流民的草棚有人等着它。
赵无恤展开晋水礼竹卷在新刻骨简的空白处添了行字:雨生百谷谷生百礼礼生众人。
风掠过田埂时卷着黑黍的清香把竹卷吹得簌簌作响像在应和他的话。
智伯勤的小孙子突然抓起支炭笔在竹卷边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谷穗穗粒处点满了小点倒像串脚印。
智越的消息是在黄昏传来的。
两个智瑶残部的士兵牵着马站在田埂边马鞍上挂着个陶罐罐口封着麻布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智字——针脚很密像怕漏了什么。
我们将军说领头的士兵声音很闷甲胄上的锈被雨水泡得发绿这是去年从齐国换来的菽豆种能跟黑黍轮着种产量能多三成。
赵无恤接过陶罐时指尖触到麻布下的硬物——是块骨简刻着智氏残部愿借田半亩。
简末还刻着个小字越笔画歪扭最后一横拖得很长像道未愈合的疤。
他突然想起陈石说的智越弟弟的坟就在曲沃田埂上坟头插着的狼尾毛是阿古拉沁偷偷放的。
让他们来吧。
韩母把刚织好的轮作纹布铺在田埂上左边是黑黍右边是菽豆中间用金线绣着道河河里的浪花是三个孩子的笑脸老身多织了半匹布够他们做新衣裳了——智越的右手缺根小指袖口得改宽些。
智伯勤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照着他的脸突然叹了口气:我爹当年跟智瑶打仗时他爹还送过我们粮草。
他往灶里扔了块青铜残片是从暗河捞的那时智越才这么高总爱偷摸看我们打铁。
阿古拉正在磨弯刀听到这话突然笑了刀光映着他的脸:狄人说仇恨像马粪看着脏肥了田才能长好庄稼。
三个孩子在田埂上赛跑赵稷的铁匕首插在腰间晃得像株倔强的谷穗;阿木的狼尾毛结沾了泥水却跑得更欢说要让长生天看看狄人的孩子跑得快;陈石的布囊鼓鼓囊囊里面装着新捡的黑黍粒他说要留着给下一季给智越的弟弟也种上。
赵无恤把智越的骨简与晋水礼捆在一起雨又开始下了不大却把田埂润得发亮像条正在生长的血脉。
竹卷上的字被雨水洇开众人的众字三个人的笔画渐渐连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秋收时黑黍长得比预想的还高。
智氏农人的田垄里粟与黍交织着长穗子沉甸甸地垂着像串在一起的铃铛风一吹就响智伯勤说这是在唱《诗经》里的歌;狄人牧场的边缘马奶酒浇过的黑黍泛着油光阿古拉沁正用狼尾毛给穗子系红绳说这样长生天就认得出哪丛是我们的;流民开垦的荒地上裹着草木灰的黑黍最壮陈石的娘坟头那丛穗粒比拇指还圆陈石数了三遍说有九十八粒代表我娘活了九十八岁——其实他娘去年才四十三。
收粮的那日智越带着残部来了。
他右手缺的小指处缠着麻布怀里抱着个陶瓮里面盛着新酿的酒酒浆里泡着颗黑黍。
我弟弟说他把酒倒在田埂上酒液渗进土里泛起细小的泡沫要让新粮认认旧人。
他身后的士兵们都换了新衣裳是韩母织的轮作纹有人还在衣襟上绣了自己的名字。
韩母的织布机搬到了田边新织的布上黑黍与菽豆缠在一起中间的泉眼流出的水变成了孩子们的笑脸。
这叫'共生纹'。
她把布往谷穗上一铺影子落在众人身上像给每个人都披了件衣裳。
智越伸手摸了摸布上的笑脸指尖在缺指处蜷了蜷像在模仿笑脸的弧度。
赵无恤让赵狗儿把晋水礼竹卷铺在打谷场上阳光透过谷穗的缝隙照在字上每个字都泛着金芒。
他突然把所有人的手拉到一起按在新刻骨简的空白处——智氏的、狄人的、流民的、智瑶残部的手印交叠着像株长疯了的谷穗根须扎进竹卷的刻痕里。
这是最后一章。
他用骨刀在竹卷末端刻下礼不是竹片上的字是土里的根是穗上的粒是众人的手握在一起。
刻到握字时智越的断指处突然渗出血珠滴在字上像给那字添了颗心。
雨又下了起来不大却把谷穗洗得发亮。
赵稷和阿古拉沁在田埂上追逐笑声惊起了一群麻雀;陈石蹲在娘的坟头数着新收的黑黍粒数到九十八时突然哭了说多了两粒是娘给我的;智越和智伯勤在比谁的黑黍更圆阿古拉在一旁起哄说都没我的马奶酒甜说着却把自己的酒囊递给了智越。
韩母的歌声混着雨声飘过来是染坊的老调子:青与白相得谓之碧;新与旧相得谓之礼......赵无恤望着田埂上的手印突然觉得那些黑黍的根正顺着这些手印往深处扎扎成一张网把晋地的土、晋地的水、晋地的人都网在了一起。
竹卷被风吹得翻页露出赵无恤最早刻的那句:旱五十日泉眼方见人争如兽礼何在?此刻雨打在字上竟晕出淡淡的绿像刚发的芽。
远处的暗河在雨里闪着光像条银色的线一头连着石窦里的骨简一头系着田埂上的新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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